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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从来有一种风凉话——鲁迅就知道骂人……

陈丹青 当代作家 2021-01-24

从来有一种风凉话,说:“鲁迅就知道骂人,没给国家民族提出建设性意见。”倒有另一位失败到毫无利用价值的历史人物在四十年代论及五四文学,曾经说:“鲁迅一生的功绩在他的否定,而不在他的肯定。”鲁迅的真价值,“在于他是叛徒,而不是其他。”


什么叫做“否定”?什么叫做“叛徒”?在我们的时代,这两个词语就是严重的否定:今天绝大部分书生,顶顶忌讳说出否定的话语,顶顶害怕当个社会的叛徒。鲁迅神话给几代人的庞大错觉:他绝对正确,他是“肯定”的化身。史铁生有篇早期小说,写一群破胡同里的生产组工人闲谈鲁迅,完全把鲁迅看成中央首长,近乎超人。工人们是对的,那位在新中国老百姓心目中的中央首长,就是鲁迅。


我惟愿将“叛徒”改成“异端”,因为叛徒一词被意识形态用坏了,民国初年,“叛徒”意指“异端”,很流行,鲁迅就有一条短语,说是中国有几种人十分稀少,其一,就是“抚哭叛徒的吊客”。此话有深意。谁是中国文化的叛徒呢?可以开一份名单。谁是吊客呢?难说。




鲁迅喜欢骂人,是否导致文革期间人们互相攻讦斗争的恶习?阿弥陀佛!这样的问题需要回答么?有趣的倒是看看别的国家、别的时代,文学家思想家怎样骂人——我不认为这是骂人,反而指为骂人者,真是一种骂。但既是谁都用这个词,姑且从众吧——太远的例子不去说,仅看比鲁迅略早、略晚,或大致同期的人物:有人问福楼拜最近在干什么,他说,我在继续诅咒我的同胞,向他们头上倒粪便;托尔斯泰一辈子骂人,谁都骂,骂皇帝和教主,骂莎士比亚和尼采,骂前辈赫尔岑,骂老朋友屠格涅夫,当然,也骂他自己;尼采的咒骂则指向整个基督教世界,他说,天下只有一位基督徒,那就是耶稣,而“耶稣教”是两千年来欧洲最大的政治……在中国,应该为温柔敦厚的良人们编一册世界文豪骂人史,虽然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发生过文革,那样人整人。



鲁迅从未跻身于成功的集团,用现在的话说,他远离权力。早年他是北洋政府教育部官员,结果辞职;以他位居第一的文学资望,大可稳做名教授,可是辗转几所大学,一律以辞职告终;他与英美派向来隔膜,但也不是留日派的铁杆;他是五四新文化的健将,但和各派主事者若即若离;在旧党新派、左右两翼、朝野两端,他都有朋友,都竖论敌;晚年一度加入左联,随即决裂;上海十年是鲁迅声誉的顶峰,他的葬礼齐集了当时各路派别,可是他周围背后的现实势力,只他自己一个人,加上他的笔名。


近年有论者说,鲁迅没有主义、信仰,疏于现代国家的知识架构,不及英美派如胡适傅斯年等拥有整套民主自由等等现代理念。我同情这种说法,我也同意,鲁迅在好几次政治事件中,不及他的论敌看得清醒。但我从未在鲁迅那里期待英美式的宪政常识,鲁迅之为鲁迅,不在这一路。在民国的众声喧哗中,他不肯附和各种政治正确,总是成功地给大家一瓢冷水,一个扫兴,几句煞风景的话:因为他给出的不是政见,而是洞察。


关于鲁迅的怀疑主义、悲观主义、虚无主义等等解读,各有道理,都是对鲁迅神话的有效解构,但在鲁迅那里,仍不免一纸标签,或如鲁迅的比喻,成了一块“匾”。他尖锐的怀疑,出于大爱大憎;他浓黑的悲观的另一极,是游戏的天性;他时常自称虚无,却委身实实在在的工作,嘲笑各种超然出世的高谈……我们很难在一个不变的立场上观察鲁迅。他的难缠,他的醒豁,是在复杂并公开展示自己的冲突与矛盾,注意,不是见解的前后矛盾,而是精彩往来于事物的各个面向、各种可能。



在其他地区,譬如中国港台、日本、韩国、欧洲的鲁迅读者中,我隐约感知一位陌生的鲁迅这位鲁迅没那么严重,绝不盖过所有名字,但他是一个可敬的麻烦,一直会在那里。阅读他爱他的人,相当有限,相当边缘:早先台湾的鲁迅读者,绝对少数,这就有点对了;另有位小国的鲁迅读者说:“他是所有反抗者的朋友”,这就更对了。这些国家的鲁迅读者很难改变社会,更改变不了国家,但他们可能被鲁迅改变,变成小小的叛徒,至少,是敢于孤立的人。


七十年历史,是我们与鲁迅成为彼此的异类的历史。今天不论怎样谈论鲁迅、阅读鲁迅,我们的感知系统或研究手段,其实都很难真的奏效。在我们的上下周围,鲁迅那样的物种灭绝了——岂止是他,伟大的早期国民党人,伟大的早期共产党人,伟大的革命者与启蒙者一代,在今天的人群与人格类型中,消失净尽——而在鲁迅的时代,这些人不论为敌为友、为官为匪,但他们的伦理道德血脉教养,个个跨越唐宋,上溯先秦,同时,他们是中国第一代世界主义者,第一代现代民族主义者,第一代新型的文化精英和政治精英。


鲁迅自己说,他是夜行的鸟,发出恶声:这是文学的修辞,也是大实话。在一个相对正常的国家,在相对完整而丰实的文明和历史中,鲁迅那样的恶鸟,不该被膜拜,不该被恐惧,而是被尊敬,同时,被冷落。在人文思想领域,当然,这样的人享有无可替代的声名,被视为民族的传奇和荣耀,但一定不是唯一的形象,而是在至少三五个名字构成的不同维度间,闪烁稳定的光亮,有如烛照。虽然这位人物及其著作被几代人持续研究,但他可能从未被真的理解,从未停止被理解。可以确定的是:主流社会、主流价值,不会爱他、接受他。绝大部分人仅仅听说他的名字,不会读他,他属于一小撮人,但一个国家,一种文明,有没有这么一小撮人,这个国家会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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